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亿万个辉煌的太阳

相知者也 6

2017年旧文补档


6、一百零一下钟声

陆垚去一班的次数慢慢多了起来。

他时常陷入焦虑。读到书中的一句话,看见的一件事,想不通的一道题,都会被无限放大。有一些是情绪控制的问题,另一些则是无法解决的。遇到前者,他用忙碌来冲淡,而后者则是他痛苦的根源。

以前,陆垚的同伴是黑夜和酒精;现在他有徐冉。

放学的时候,陆垚常常要去找徐冉说话。明明是无解的问题,能说出口,反而负担减轻了一些。徐冉是唯一一个不会对他说“整天想有的没的,简单快乐一点不好吗”的人。他太能理解陆垚:不把简单快乐当作追求,死死揪住任何一点疑虑不放,成功的企图心强到可怕,又经常陷入自我否定的失落。

陆垚纠缠最多的问题,是所有人都无法理解的。

“……因此我深切地感受到,我没有写作天赋。”陆垚颓丧地倚在窗边,用很低的音量对徐冉道。

“这个星期第三次。”徐冉想也没想就报出来。

陆垚扑哧一声笑起来。“这么多了?”

“你要我给你一一列举?”徐冉问。

“不了。”陆垚顿了顿,不太确定地追问道,“我总是这样,你会不会觉得很莫名其妙……”

“不会。”斩钉截铁。

“这事情可能还要重复几万次,永远没完。”

“那我就一直听着。”

陆垚抵着窗框半晌没说话。然后他直了直身子,郑重道:“谢谢你。”

徐冉弯起食指敲敲窗框:“又一个‘谢谢’,你自己说怎么算吧。”

陆垚愣了一下。然后他有点抓狂地捂脸道:“天哪,我又忘了。我再也不说了……对不……”

最后一个字被他生生吞了回去。陆垚放下手,有点小心翼翼地看了眼徐冉。

徐冉被他这表情逗乐了,一挥手道:“好吧,没说完的不算。这次加到十下了喔,再听到一个‘谢谢’,就是十五了,你可自己掂量好,不要玩脱了。”

陆垚连连点头保证,然后拎起书包出了门。

这种交流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,频繁到徐冉的哥们都和陆垚玩得熟悉起来,出门唱k都想喊他,结果惨遭徐冉拦腰拒绝。

“为什么不能喊啊?”

这是个无比普通的中午,徐冉和一干死党在校外吃过午饭,一路聊着走回教室。

“他不喜欢这些。”

“那他拒绝不就行了,你急个什么劲?”刘义程一脸迷之微笑。

结果徐冉冷冷静静地答道:“噢,有道理,你们问吧。”

几个死党纷纷感觉无趣,切了一声准备回班,却在这时听到一声愤怒的:

“陆垚!”

他们抬头看去。声音来自走廊尽头。陆垚靠在教室外的墙上,看不清表情。他对面站着一个齐肩短发的女生,矮陆垚一个多头,此刻散发着肉眼可见的怒气,似乎在竭力控制自己扇耳光的冲动。徐冉见到这个场景,想也没想跑了过去。几步之后,又放慢步子,最终停在了他们一个教室远的地方,只遥遥看着。

这时候陆垚开了口,他问:“我不明白你的问题。”

倪迦欣眼眶一红,抖着手在衣服口袋里摸索,半天没有找到想要的东西。然后她放弃了,低头道:“你先走吧。”

陆垚坚持问:“我真的不明白。”

“你不用明白了,你快走吧。”

“你都不告诉我,我怎么明白?”

女生猛然抬起眼,陆垚发现她已经满脸是泪水。她几乎用一种恳求的语气说:“陆垚你让我一个人呆会可以吗,没事了,你先走吧。”

陆垚沉默了。数秒后,他点头:“好。”

转过身,他面无表情地朝二班去了,经过徐冉的时候,居然连一眼都没看。

徐冉回头望了眼陆垚,最终还是向前去了倪迦欣身边。

女生这时候已经从口袋里摸出一包褶皱的烟,她两只手都控制不住地抖着,费了好长时间才抽出一根,然后极渴望地低头叼了起来。她又在口袋里摸索,眼泪直往下掉。

这回又是找不到了。这无疑让她的心情更加低落下去。

倪迦欣突然抬起头,看见了徐冉。她抬起手,将烟拿开,然后哽咽着一字一句地念道:

“徐,冉。”

徐冉点头:“对,你还记得我?”

倪迦欣使劲睁着眼睛,极力用一种不羁的语调道:“借个火。”

一句话说完,眼泪又成串成串掉了下来。

徐冉掏出打火机替她点上了。倪迦欣深深吸了一口,然后终于缓解一般地靠在柱子上,低低道:“谢了。”

那天之后,陆垚来找徐冉的次数突然减少起来。期末降至,理科班的作业开始半本半本地布置下来,由不得徐冉多想其他。每周检查上百页的数学练习,还有日常的两本作业;物理、化学不甘示弱,英语的语法作业卷又难到只好求及格。若不是从早上刷题到次日凌晨,几乎不可能完成。

与此同时,文科班的日子却无比清闲。冬天的中午太阳极好,他们爱好在教室外的草坪上玩飞盘。有时候一个失手,风再一吹,飞盘咣当一下砸在理科班窗户上,立刻有几个人嬉笑着来捡。

一班的学生倒不嫉妒他们,觉得有人还在享受着太阳,真是令人无比愉快的事情,连带着自己埋头苦干的精神都足了很多。

陆垚从来不玩飞盘。但他也喜欢去外边的草地上。端一本小说,或者带一本硬壳笔记本,一坐半个小时,一扫早上的困倦。徐冉有时候抬头,可以透过窗子看见他。少年总是坐在升旗台边,低着头翻书,全神贯注。有时候风大起来,灌进他的衣领里,头顶上红旗呼啦啦作响。陆垚就单手揪住领口,另一只胳膊压着书的中央,待风过去再松开。这幅场景太过美好,徐冉觉得每次看见,都是一记强心剂。

元旦假期之前,数学课上到一半,徐冉忽然收到一条消息。

陆垚:新年夜里有空吗?

他勾起嘴角,又抬头尽量凝神听完了眼下在讲解的一道导数,然后极快地单手打字回复道:怎么,想用实践跨年啊?

那边半天没有回应。徐冉尽自己所能地听完了接下来两题,终于忍不住掏出手机,又一条发过去:开个玩笑。有什么事情吗?我有空的。

这下却再也没能把手机塞回桌洞里了。正好讲到了他的强项排列组合,徐冉烦躁地甩甩头,干脆无视掉老师,抽出练习册,继续开始写今天的作业。结果算两行看一眼手机,愣是一题也没解出来。

过了好一会,手机才亮起来。徐冉手里的笔一甩,当即解了屏幕锁。在新消息上犹豫了几秒,才半是期待半是忐忑地点了开来。

陆垚:可不可以陪我去枫桥?

徐冉想也没想,立即回复:行。

他不问为什么,不问要做什么,也不考虑堆成山的作业要怎样处理。终于安心地将手机塞了回去,再次提起笔,刷刷几下就解决了刚才困顿好久的难题。他有那么点异样的感受,却不愿意去深究。眼下,笔落如飞,一切都在向前推进,快乐而叫人知足。

每年的跨年当晚,寒山寺都要敲钟。夜幕降临以后,大半个城都汇聚到这里。红灯笼照亮了一路坑洼的青石板,烧烤摊的气味肆意弥漫。人们结对成群,笑脸映在灯笼的柔和光线下,欢喜地谈话,仰着脸望向塔顶的撞钟,殷殷等待钟声和新年。深夜的时候,年长的主持会登上塔顶,亲手敲响一百零一下钟声。

而此刻,陆垚和徐冉却在不远处的另外一个地方。

枫桥,因为张继一首《枫桥夜泊》而出名。平日里就和全国各地的旅游街没什么区别:你要看夜泊的地方,不过是长长运河中最普通的一段;你要找当时的诗意,就算站到最近水面的石头上都强挤不出一点感情。

但是夜晚的枫桥是不一样的。这个景点从不在晚上开放,因此和保卫攀亲带故的陆垚常可以悄悄进去。尤其是新年前夕,大半个城都挤在寒山寺边,而他就在这么近的地方,却可以独享这整片的夜空和钟声。

徐冉跟着陆垚溜进了景区,又径直来到古老的防御台,顺着漆黑狭窄的楼梯爬上了顶。从楼梯洞口里出来的一瞬间——冬天的冷风鼓鼓吹过,周遭是荒无人烟的寂寥黑暗,但一眼望去,却见得到整个车水马龙的姑苏城。

陆垚迎着风走到防御台的边缘,朝那片灿烂如白昼的灯光看过去,似乎眼里都有泪。

徐冉被这个场面震呆了。然后,不知是感于时景,还是有此习惯,陆垚就在他前方的黑夜里,拥着漫天漫地的寒风,开嗓唱了起来:

“收拾起大地山河一担装,四大皆空相。历尽了渺渺程途、漠漠平林、垒垒高山、滚滚长江……”

少年的戏腔能让人一听就分辨出曾受过专业训练,但又不知为何夹杂着生涩感。徐冉从没有听过这段戏,也从来不觉得戏是能用来欣赏的东西。之前无论在何处听戏,他只想笑。但此时此刻的陆垚……

“……一天心事,都付浮云,七尺形骸,甘为行脚。身似闲云野鹤,心同槁木死灰。”

陆垚没有把这里当成舞台。他没有多少动作,单单是唱。他对着黑夜唱,对着遥远的灯火唱,对着正上方的深色天空唱。他双手插袋,从天台的这一头走到那一头,转身对着徐冉,又回身向着世界,唱得眼里含泪,唱得声嘶力竭。

“……但见那寒云惨雾和愁织,受不尽苦雨凄风待怨长。雄城壮,看江山无恙——”

到这句话的时候,陆垚停了下来。然后他猛一回头,眼里含泪,却嘴角带笑,字字锋锐地接道:

“谁识我一瓢一笠到襄阳。”

徐冉像是被什么东西钉住了。少年是背着光的,只看得见影子,却隐约能见到他风发的神态和满腔的悲悯。生脆的嗓音,能划穿灵魂一般的咬字…这一瞬间,徐冉觉得心脏都要跳出胸腔。

陆垚低了低头,平复着情绪。然后复又笑着朝徐冉走过来:“抱歉,刚才情绪有点激动了。”

徐冉也闭眼深呼吸了好几回,才恢复过来,问道:“你会唱戏?”

陆垚仍然笑着:“算是吧,…学过昆曲,因为……以前家里有人爱听。”

“唱得真好。”这句话脱口而出。

陆垚又笑笑:“不好,这是京剧,我又不会唱。这段听着喜欢,就自己学了。”

“…那也很好。”

陆垚感到奇怪地一偏头:“你怎么了?”

“…没事。”徐冉道,“你喜欢北京吗?”

“谁喜欢那种地方?”陆垚想也不想就答,“一天天的不见好,一口黄沙,一口柳絮,我才不会去。”

“这样…”徐冉一时无言,又问,“你每年元旦都来这里吗?”

“是啊。”陆垚甩了甩胳膊,朝寒山寺望去,“我和迦欣以前每年都来。听撞钟,然后总结这一年…”

“…这样。”

陆垚又一次奇怪地回头:“你究竟怎么了?”

徐冉笑道:“没事。”

陆垚于是又回头接下去:“…可惜今年和她吵架了。嗯,一个人说不了什么话,幸好有你在。”

徐冉刚刚瞬间低落的情绪又一下子升上来许多。

“你想说些什么呢?”

“那就很多了,嗯…”陆垚支着胳膊想了想,然后看着徐冉道,“今年最大的改变,应该是遇见你。”

“我?”徐冉觉得嘴里干涩得很,只说出来一个字。

陆垚干脆整个人转过来,靠在栏杆上:“因为遇见你,我终于把那堆理不清的思路顺好了。你知道我以前总幻想着找到一个能够给我指引的人吗?”

“你说过的。”

“我现在觉得,这不是我想要的东西。哪怕真有这么个人出现,我也要离开他。”

“为什么?”

“因为…把一切交给别人实在是太舒适了。家人替我做饭,医生替我看病,书本替我思考,老师替我探索……然后我还渴望有人替我选择,替我照亮前行的方向替我控制,替我担负责任。”陆垚说着说着,自嘲地笑了笑,“算了,我不需要。我宁愿将身体的主权暂时交出去,完全臣服于一个人,任他给我带来痛苦,留下印记,我只需要服从和接纳就可以;但我要在精神上永远保持清醒,永远挣扎。”徐冉认认真真看了陆垚一眼。

“你这样,比渴求管教的还要难找主。在感受到臣服之后,主动是很容易将控制欲延伸出去的。想要追求更多的满足感和成就感,拥有更多的掌控权,甚至想要介入对方的生活。当然,如果被动不合拍,是完全没兴趣的。”

“所以,幸好遇到了你。”陆垚无比自然地接道。

徐冉沉默了一会。然后他抬头,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:“没错。”

这时候第一下钟声响了起来。每个人都安静下来。他们在街上,家中,汽车里探头,静穆地望向寒山寺的方向。这是一场属于整个城市的仪式。

钟声朗月,万家灯火。辞旧迎新,岁岁年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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