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亿万片碎裂的镜子
亿万个辉煌的太阳

盛世年华(完)

我直到那天才知道,我们认为多么隐蔽无人知晓的事情,原来一直都在被观察记录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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盛世年华


早上感到有救疾复发的趋势,爬下床吃了两颗止痛药,在此之前已经戒断很多年。睡到下午醒来,窗外灰蒙蒙的,天空暗沉,枯枝光秃秃地立在雾气里,很像记忆里的故乡。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这种场景,天地间苍莽一片,混沌不清,将每一个人的生活隔离开,锣鼓喧天地演绎着孤独。雾气实在太重,我有点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回忆。

当年那件事情开始的时候我大概十多岁,住在家中阁楼里,轻易不会外出。我的屋顶开着一扇窗,打开之后可以爬出去,站在屋顶上,从那里能够俯瞰整片寂静的城。整个童年时代,我就是坐在那样的瓦片上看天。和我一起看天的是三哥,我不知道他娘是谁,就像他不知道我的。我们家是故乡很典型的那种家族,亲眷有几十个人,在同一个院子里进进出出,各自过各自的生活,互相都不大熟悉。可能这在今天是不可想象的事情,但是在当时却非常普遍且合理。不熟悉并不一定代表着隔阂与猜忌,我们克己而宽容地生活着,水一样地和善相处,那些人类与生俱来的贪婪、自私、丑陋嘴脸,我在童年的时候一次都没有见过。这种生活状态自我出生起就已经存在,我从没想过它在先前经历过什么过渡,好像天地脱离混沌以来就是如此,亘古不变。我就安静地坐在瓦片上,仰头看天,低头看城,身边坐着三哥。太阳落山之前,整片天空都是血红色的,城墙之内,瓦楼整齐地铺排成片,笼罩在漫天残阳之下。然后是夜幕。

有天三哥突然说,今天的太阳停留太久了。我没有什么感觉,但是他请过教书先生,自然比我更懂。夜幕果然来得很迟,在最后的光线消失之前,一列骑兵冲进了城门。我故乡是倚河而建的,水路没有经过人为的截流,一直保持着它原始的样子,因此瓦楼全都傍着河水而起,弯弯绕绕地生出几十条曲折小巷。这些巷子非常难走,跟迷宫一样,除非从小生活于此,外乡人多半是走不出去的。但是骑兵们对这里的地形了如指掌,他们轻车熟路地穿过巷子,在夜幕中穿行。

那天是除夕夜,我娘将前门紧紧关上,然后我们开始祭祖,每个人都装作外面无事发生。锡箔整箱整箱地倒进火盆里,深青色的薄烟裹着火的热浪占据了堂屋,墙上的先人画像在烟雾缭绕中若隐若现。我听到隔壁人家门环被扣响的声音,我们都沉默着,静伫在原地。我听出那是一对玉制的门环。门环是很重要的东西,象征着一户人家的底气,因此愈是贵重愈是要舍得挂在门外。像隔壁那一户的门环,用的应该是去年出的新玉,请人精细地雕琢之后,又挂在温热的胸脯上养了一年,刚换上不久,非常珍重。它不是用来这样砸的。这是多恐怖的声音!但是我们就像没有听见一样,静默地将仪式继续着。

祭祖结束之后,亲眷们撤下蒲团,摆开八仙桌椅,片好鸡鸭,热菜一道道地走上来,各人坐在自己的位置上,神色如常地酌酒交谈。隔壁的动静早已变化了,马蹄踏过院子,土地都跟着震颤起来,杯盘相碰,清脆地响动,我们却置若罔闻。我如今很佩服这种本事——当时我也是会的,但是后来却失去了——危难当头而不形于色。

在这种心照不宣的沉默中,我三哥做了一件事。旧制除夕要放焰火,在河道交汇的地方,专门为这种活动搭建了一个焰火台,每逢节日,会由专人负责燃放。如果家中仪式进行得顺利,照例要举家前往河边观看。我一直很爱看焰火,因为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出门机会,可以见到形形色色的人。我知道他们也在看我。我天生会看眼神,知道即使每个人的表情都很相似,眼里的好奇打量却是遮掩不住的。焰火是很珍奇的东西,它飞得很高很远,在月亮边上绽开,遥遥地把光彩还给人间。我特别喜欢看身边的人仰起头看焰火的样子,他从童年起脸上就映着这样的光彩,然后一转眼就到了去世之前。这些事情我跟三哥讲过,当时他没有说话,那天晚上却突然捅了我一下,指着窗外道,看,焰火!我往窗外看去,皓月当头,天上空空荡荡,什么也没有。转过头一看,三哥已经把我碗里分配好的肉丸子给吃了。我一下子就呆住了,不是因为失去了肉丸子,而是因为他拿走了我碗里的东西。刚才还在谈话的亲眷这时候很默契地安静下来,纷纷放下筷子,垂眸看着自己面前的碗。家主坐在上位,一双眼睛锋利又沉峻地望过来,一时就连我也说不清那里面的情绪。我三哥嘴里塞着五六个肉丸子,扬着脖子,毫不示弱地回视过去。他的嘴巴在嚼,但是吃得并不愉快。丸子太多了,将他的嘴巴撑得鼓鼓胀胀,汁水顺着下巴流进领子里。他毫不在意,仍然用力地咀嚼着,仿佛吃只是为了吃,无关滋味,无关养分,无关需求。隔壁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,妇人长长的尖叫,一声枪响,一切归于寂静。家主静静地看着三哥,我看到他的眼眶中慢慢蓄起了眼泪。我三哥笑了。

第二天黎明的时候,隔壁那户人家已经不复存在。门上的玉环被摘了下来,却也没有被取走,而是就地黏在了门板上,旁边贴着一张旧纸布告,写明了他们所犯的罪:私制新玉,心念不端。家主在布告前静伫良久,回来之后,命我娘关门锁窗,所有亲眷坐在院子里,把各房的物件拿出来一一清点。以三年为界,凡是三年之内制造的,一律就地销毁,三年以上的,要好好供回原处。这场沉默的仪式进行了一整天,我站在阁楼外的走廊上看了一整天。陶的、瓷的杯盘被敲成碎片,红黄蓝绿色的布匹撕拉成条,这些新制的杂物残余拢在一起,高高地堆成了一座小山。落日的时候一切总算清点完毕,家主举着火把站在院中央,神色平静而沉稳,他看着面前的小山,眼神却飘向了很遥远的地方。我知道他是经历过以前那场动荡的人,那段日子一切珍贵的旧物都被粗暴地毁坏了,那时候的人类有多奸恶丑陋,我全都没有办法想象。我出生在和平的年代,一切古老的东西都被珍重地保护着,学识与道理代代相传,海晏河清,盛世太平。我当时看着家主的神情,有一点点替他难过,想到他的晚年幸福安详,又觉得宽慰。然后我转过头,就看到了身边站着的三哥。之后发生的这一幕直到很多年后还留在我的记忆里——我三哥双手举着家主书房里那只最珍贵的玉瓶子,在二楼空荡荡的廊外轻轻放开。它从高空一跃而下,在家主面前摔成了碎片。那天城里到处是碎裂声与火光,这道轻轻的裂痕,隐蔽地藏于其间,很容易就被忽略了过去。

事情过去之后,日子又恢复到往日的安宁。三哥被家主叫进过书房一回,出来的时候他神色如常,依旧爬到屋顶上和我看天。有天傍晚他突然问我,去不去看八哥?

我搜肠刮肚想了一会,问道,八哥叫什么名字,怎么没见过?

三哥笑了,说八哥不是一个人,是一只鸟。

鸟也能当哥哥的吗?我认真地问他。

三哥哈哈大笑起来,笑得扬起了脑袋。太阳还没有落山,光线很刺眼,于是他就眯着眼睛笑。我吓坏了,小声劝他,三哥三哥你不要笑了,你笑得太响了!

三哥不听我的,笑了好久,后来我急得快要哭了,他才停下来。然后他揉着我的脑袋问道,知道隔壁家去哪里了吗?

知道,我低着头,声音也闷闷地,应该是去乡下了吧,也有可能是去废料场了,好像还可能去海边。海边真好,我还没有看过海呢。

我那时候知道的东西很少,说着说着又担心起来,问三哥说,听说去那些地方都是很苦很累的,那会不会死呀?

三哥没有回答我,却把我轻轻搂进怀里,声音很轻地告诉我,有的时候一个人死了,比活着更有价值,死不一定是坏事,要看是怎么死的,为什么而死。

后来他真的带我去看了八哥。原来邻居家一直养着这只鸟,它看起来正是壮年,有着一身青黑色的漂亮羽毛,翅膀矫健而有力气,在笼子里扑腾扑腾地,眼睛很亮。三哥跟他说话,说一句,他就学一句。

三哥说,你冷不冷呀?八哥就有样学样地问,你冷不冷呀?

我大声地回答它,我——不——冷!他也长长地念,我——不——冷!

那真是我见过最可爱的鸟,熟悉起来之后,我连三哥都不怎么搭理了,跟八哥一来一往地说了一下午的话。我跟他说,我很难过,于是他跟着难过;我说我很想出城去玩,于是他也想出城去玩;我想看一看海,他也想看一看海……他是天底下最懂我的鸟!整个下午,三哥就站在一边看着我,他的眼神里很酸楚,很难过,有很多我都不懂的情绪,我却始终没有开口去问。前面说起过,当时我还有那种本领,可以看见了而假装是瞎子,听见了而假装聋哑,想明白了还假装是傻瓜。三哥不是懂得这种生存道理的人,其实我从那时候起就已经知道了。

腊月过后,一切回暖,河水里重新焕发出生命力,太阳光总是从天窗斜斜地照进我屋子里,坐在地板上都很暖和。八哥已经从邻居家院子搬到了我的小房间,我有的时候会打开笼子,放他从天窗出去,他往往一天不见踪影,傍晚又自己找回来。三哥仍旧坐在我身边,我们身边多了这只青黑色的鸟,似乎就多了一倍的语言,我们轮流教他说话,互相之间也更敞开明亮,几乎无所不谈。我不是一个特别聪明的人,家中许多应该我做的事情,总是会出现大大小小的差错。每次出了问题,也没有人会来责怪,亲眷凡是看到的,都会一言不发地代我补好缺漏。这令我非常挫败,很多次躺在瓦片上问八哥,我是不是特别没有用?八哥扑棱棱飞过去问三哥,很快又把他的话传了回来,三哥说做错的事情是我的一部分,不完美也是,人都会有错,要接受这一点,才算是真正地生活过。我双手枕着脑袋躺在春天里,闭着眼睛就能感受到远处花香,心里觉得这样已经是很好的生活。

春天快要过去的时候,骑兵突然又冲进了城门。那天三哥也是坐在瓦片上,心情比平时都要愉快,我从他的眼睛里就能看见。平时他虽然在笑,眼里却盛满了压抑的情绪,而那天却亮晶晶的,好像春天刚刚才到来。骑兵这回扣响了我家的门,三哥让我们全都留在堂屋内,独自解下了门闩。领头的骑兵伸手一抖,长长的布告纸展开,一直滑落到地上。宣读罪名的时候,三哥就非常平静地站在那里,自始至终安静地听着,没有一句反驳。我坐在堂屋的亲眷中远远地看他,觉得那个身影比纸还单薄。我鼻子一酸,险些掉下眼泪,却被我娘悄悄地掐了一把。她凑在我耳边轻声说,不可以哭。三哥犯的罪很严重,从几个月前他摔碎的玉瓶子,到后来在学堂顶撞先生,乃至于和同学结伴发布错误的文章,一条条列得清清楚楚。我直到那天才知道,我们认为多么隐蔽无人知晓的事情,原来一直都在被观察记录着。

三哥跟着骑兵走后,亲眷们各自散去,连同他娘在内,没有人留在堂屋提起一句。我努力地控制着自己走回阁楼,一打开门,却看见八哥的笼子空空荡荡。按照往常,他应该已经回来了。但是我对这种事情想得明白,既然他要离开,那走了也很好,希望他在这个世界的某处,依然有人照顾,依然继续过着他的生活。对三哥也是如此,我花了好几天来恢复适应,慢慢地放下过去,让他成为了回忆的一部分。我回到了一个人看日落的生活,每天定时打开天窗,躺在屋顶瓦片上看着天空。落日亘古不变地向人间铺散着余辉,瓦房日复一日地安静沉睡在黑夜里,太平的景象总是太过珍贵,只要看过一天,就会希望它永远如此继续下去。

我睡,我醒,我生,我死,我活着。

直到夏日的晚上,骑兵第三次冲进了城门。这一回他们没有再在黑暗里悄悄穿行,而是挨家挨户地敲开了大门,让所有人都聚集到焰火台边。我们不知所措地过去,一路上互相打探着消息,临接近湖边才知道,原来是我三哥逃跑了,要来城里彻查。我不知道他是如何逃跑的,也不知道为什么,心里只觉得非常难过。这茫茫四海,哪里有他可逃的地方?他要去何处藏身呢?

我们在湖边躺了一整夜,骑兵在我们家中搜查。夏天的夜晚并不难熬,但是我心中的忐忑与难过,却使得我久久无法入睡。天将亮的时候听到一个人大喊,在这儿!几乎是立刻,所有人全醒了。我们全都坐起身子,看见粼粼湖水之间的石台上,站着我很久未见的三哥。他比之前更消瘦了,皮肤黑了许多,眼睛里的神采却跟离开的那日一样,反而更加发出夺目的光来。光不止来自于他的眼睛,他手中还握着匕首。那一瞬间我立即就知道了他要做什么,一声叫喊卡在了喉咙里——

他当着所有同乡人的面,把匕首刺进了心口。他笑着倒下去了。鲜血顺着石台而下,慢慢染红了台边的河水,又消隐在更远处的波光里。

在场的每个人都尖声叫起来。这可能是他们此生最严重的一次失态,夹杂着惊讶、恐惧、愤怒、疑惑,是最原初的,压在心底很多年的尖叫。尖叫声此起彼伏,混杂着哭腔,几乎传到月亮的高度,又重新回落入人间。

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回阁楼的。我几乎是浑浑噩噩地打开了天窗,正好见到旭日东升的第一缕光线。不远处有熟悉的叫声,我转过头去,竟然看到了八哥。他扑棱着翅膀飞到我面前,歪着头对我叫着:

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

一瞬间所有回忆刷地涌上来,我连声音都开始发抖,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落了下来。我努力控制着声调问他,是谁教你的?

八哥不回答。他一遍又一遍地重复道:

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,我爱你……

我觉得心口一阵阵地发疼,腿软得站不住,对着天窗跪了下去。窗外天朗气清,仰起头就能看到太阳,又是崭新的一天。而那种心底泛起的疼,从那一天起,一直折磨了我几十年。

直到今天,依旧能很轻易地记起,寤寐难忘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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